时过境迁

2007 年 10 月，迪士尼动画巨献《小美人鱼》在 CCTV-6《佳片有约》栏目上放映，在许多小朋友心中种下了美人鱼童话的种子。不瞒您说，这片子里爱丽儿的绰约身姿，把年幼的我看启蒙了——别误会，人鱼 XP 的启蒙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动画电影爱好者意义上的启蒙，真的。

可令人感叹的是，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美人鱼"在我心中的白月光地位却日渐崩塌了——先是人鱼的原型动物儒艮皱巴如深潜者的外表给了我当头一棒；其后星爷执导的《美人鱼》又给这个物种叠了一层憋笑警察的幽默 Buff；去年的"脏辫黑美人鱼"更是让"白月光"的白字名不副实。

而今年 11 月 22 日，被称为"国产动画界 749 局"的《美人鱼的夏天》横空出世，彻底给我童年的棺材板焊了个严严实实。这部号称"两人团队打磨七年"的 3D 动画，凭借着粗糙至极的建模、僵硬诡异的动作和又夹又棒的配音，三板斧砍穿了国漫观众群体的认知下限。

剧中角色缺少材质与光照效果的诡异面部，时刻透出一股伪人的气质——与之相比，隔壁 ALTUS 的比目鱼建模堪称人均俊男靓女，某位男配角的歪嘴唐笑能让人当场幻视前几个月爬遍全网的性感哥布林。

作为美人鱼登场的女主角就更是重量级了，从神情到动作无不透露着咸湿二字，我本以为"黑美人鱼"中"阴暗的爬行"一段，已经是早期海鲜登上陆地的完美写照，知道我看了这部电影才知天外有天。

更别提最终预告中女主角那堪称惊悚的配音——请原谅，我无法用人类的思维来猜测"自↑己↘吓↗自↓己↘"和"啊 ~ "究竟是在怎样的一种心境下配出来还不笑场的。能与之相比的，恐怕就只有新版《奥特曼》中的国配"芝顿"了吧——不对，"芝顿"只是昙花一现的妙手偶得，这女主角的配音可是要足足听够停满八十分钟的。

自不必说，电影还没等到上映就迎来了恶搞二创的狂潮与一边倒的差评——有人说，这部片子想做"大鱼海棠"却执行成了"大唐海鱼"。有人锐评该作的七年制作是"笑了六年发上来了"。不少评论甚至一路滑坡到了"国产动漫撅起"的高度，更有甚者直言"什么钱这么难洗？"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条评价，说《美人鱼的夏天》是二次元版的《纯洁心灵 · 逐梦演艺圈》，作者在上映前高调接受电视台采访搞营销的行为，像极了嘴比头硬的毕志飞导演。

这听上去确实挺有道理，因为二者都是自我感觉良好，产品却卖相极差。可在内心深处，我仍觉得它们在本质上并不相同——同不同归另说，起码能算得上殊途。毕竟，《纯洁心灵 · 逐梦演艺圈》不论在上映前后，都是一部彻头彻尾的行为艺术级大烂片，而在两年之前，被喷作"中国动画史家之绝唱"和"洗钱神作"的《美人鱼的夏天》，曾有过被舆论抬上高位，受尽赞扬与期待的巅峰时刻。

2022 年，正是春晚级烂梗"助力每一个梦想"的大流行时期，网民友善性达到了一个历史小高峰。《美人鱼的夏天》恰巧在这个节点放出了第一支正式预告，"两人独立开发动画电影"的励志行为和"定档 2023 即将上映"的预告，无不透露出一股"梦想成真"的氛围，引得无数网民趋之若鹜，留下"一键三连"。

真事儿，即便在电影风评已然跌落谷底的今天再打开这个视频，仍可看到压倒性的刷屏弹幕，让偶尔出现的那一两个时空警察反倒像是异类。

彼时，这部电影身上的标签不是"洗钱骗米"，其拙劣的技术水平也鲜少有人提及，绝大多数人都将其理解为"独立动画的无奈"——它是两名独立制作人追梦的一大步，也是国产动画迈出的一小步。

而如今，这些评论楼层已全被闻讯而来的"时空警察"们攻占——他们跑到评论区的原楼层，甚至层主的个人空间里狂甩回旋镖，哪怕是原本较为理性客观，指出影片不足的评论，也被狂热的乐子人们捧作"先知"供了起来。

更奇异搞笑的是，有不少前来消遣的乐子们竟然发现，自己在两年前曾给这支如今看来臭不可闻的预告片点赞投币。而众所周知，阿 B 的投币是无法撤销的，这两枚币就成了他们的"赛博案底"，要跟他们一辈子。

这起"自己吓自己"事件成了整个 2024 年国创圈最大的回旋镖，如此剧烈且无前摇的风评倒转，放在整个互联网史上也堪称罕见。其中，固然有一部分女主角由制作人亲自上场配音，质量严重拉胯的原因，接受电视台的节目录制也是因素之一。

然而，作为一部早已曝光，整体成色无明显变化，制作者既没召唤三体人，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作品，其被批倒批臭的速度着实令人费解。

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藏在互联网环境的变化上——短短的两年时间里，观众们对所谓"追梦者"的耐心，尤其是对标榜自身"独立性"或"弱势性"群体的耐心正急剧下降。

一切的改变并非无源之水。

自媒体时代，随着变现方式的日趋成熟，流量的价值被无限放大，从百大自媒体到路边营销号都在绞尽脑汁把握流量密码。既然"助力每一个梦想"是时下最火的趋势，就会有人把思路逆转过来，提出一个宏大的计划或梦想，试图开启流量的潘多拉盒子。

因此，我们得以发现，恰恰是在"追梦大流行时期"，无数或怀才不遇，或胸有大志的"梦想家"与"天才少年"们，扎堆出现——做动画的、写小说的、做独立游戏的，甚至做机器人、外骨骼和液体火箭的都横空出世。

默神以外的"低龄游戏制作人"们之一瞥

可想而知，在凤毛麟角的少数天才之外，滥竽充数沽名钓誉者定然不在少数。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爽剧主角？为了与之对抗，观众们不得不质疑"造神"，质疑一切。恰巧，互联网最擅长的就是拉平信息差，一旦站上神坛的人数变多，再多的粉饰也会在某个时刻彻底坍塌，随之而来的便会是加倍的反噬。

于是，我们得以见到"高中生辍学做游戏"的"默神"被当场揭露真实水平，从技术力到厌学动机被扒到一丝不挂，灰溜溜地退出独立游戏开发圈子，留下一地烂梗。

我们也能看到，曾经百试百灵的"高中生发表 SCI ""初中生申请专利"不好使了，人们看到" 10 岁火箭男孩"的第一反应不再是赞叹与羡慕，观众的第一反应成了给孩子"找后台"，电视台报道中的"高端操作"也在评论区褪去了滤镜，和"惊人的理科天赋"一同堕入凡尘。

今年八月的"初中生造火箭"事件，也是压倒骆驼的杠铃之一。不知是不是受到了上面那位"火箭男孩"的感召，这位作者也趁着" Doomer 低创"的风潮发布了属于他的引流视频，全篇没有一点干货，只有一句"我自制力与意志力不强，但这次，我打算为自己的梦想而战"的空谈——下场很惨，点击量 195 万，被骂了两万多楼。

当然，更不能忘了刚刚在一片寂静中尘埃落定，打烂了阿里达摩院和无数"根正苗红媒体"老脸的"数学天才"，Jumping 定理"主等于 6 "的提出者，姜萍。时为 2024 年 11 月 3 日，"造神"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两天后，《美人鱼的夏天》发布了最终预告，之后的故事大家已经知道了。

《美人鱼的夏天》就这样卡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节点——在上面的事东窗事发前，它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两名制作人长达七年的努力，从零开始完成一部不完美作品的过程，与将其推向台前接受大众目光审视批评的勇气。

但到了今天，一切似乎都改变了。网民的注意力开始更多地被"德不配位"的要素所吸引——这样一部稀烂的作品，凭什么能获得厦门思明区融媒体中心的重视，还专门召开了首映仪式？又是何德何能有电视台来专程采访，用大篇幅报道这样一部粪作？

一切都通顺了，"屎难吃钱难洗"的离谱非议也就这样甚嚣尘上。

当初"为了热爱坚持七年"和"两人开发组"的 Buff，此刻完全成了"卖惨骗米"和"没苦硬吃"的铁证，而"舍弃女主配音演员"的操作，更是成了主导崩盘之局的死棋——它让荧幕上业余至极的画面不再像是"坎坷的追梦"，更像是"夫妻俩的某种 Play "，撕掉了这部作品最后的遮羞布。

到此，逻辑的链条已经解开了。一切的谩骂嘲讽与风评反转，都有了原因与理由。只是，事出有因似乎并不代表着完全合理。

作为一部被搬上院线，接受商业检验的成品电影，用商业角度来分析没有任何问题，电影中做得稀烂的部分被拿来当作梗玩，也无可厚非——事实上，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狠狠玩陆川大导演和《749 局》的烂梗，可正如德要配位，恶德或许也该配位。

如今的节奏，早已远远超出了理性评价的范畴，反而被无限上升，洗钱论、背景论、"毁掉国产动画"论、"劣币驱逐良币"论，都在甚嚣尘上，并逐渐演变成异常的狂欢。到最后，连"收费上映"这件事都成了原罪。

只是，《美人鱼的夏天》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诺过什么——他们没做过"用爱发电"的宣言，也没担起"国产动画"未来的担子，莫名其妙的帽子凭空而来，又凭空被摘。

事实上，在绝大部分地区的影院，这部电影都是没什么排片的。《美人鱼的夏天》和无数低成本小制作电影，一同出现在小型影院的零星时段——如果没有"自己吓自己"这个梗的疯传，它甚至脏不到大部分人的眼睛。

不过，这并不妨碍《美人鱼的夏天》落得个全网痛骂、人厌狗嫌、作者退网的下场。

或许，这部电影的结局本不该如此。

这不是替他们洗白。《美人鱼的夏天》无疑是一部烂片，但在烂片界，这部电影既不像《幻》那样满嘴疯言乱语，又不如《逐梦演艺圈》烂得纯粹，甚至不似《749 局》与《上海堡垒》那般烧钱造厕纸——以他们的体量，哪怕真去旅游了六年也根本烧不掉多少钱。他们犯下的唯一一个罪过，顶多是"菜还爱玩"。

可这样一部本该烂得默默无闻的作品，却因机缘巧合赶在人们对"追梦"最宽容的时代亮相，收获了不符合品质的期待与关注，又恰好在泡沫破裂时上映了作品，不幸地烂成了天下皆知，为全网贡献了一个能玩小半个月的新烂梗，着实有些引人感叹。

怎么说呢？

时也，运也，互联网也。